枫糖

十五、蹒跚

    卡米尔从来没见过雷狮露出过这种表情——虽然似乎他们两个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同时，他也是第一次听见安迷修用这种语气说话。

    “这么上赶着找死，怎么不找我一剑给你一个痛快呢？总之也不差你一个了。”

    安迷修提着凝晶剑走进穹顶的阴影里，预料之中的重锤击落声延迟了一秒，安迷修猛地抬肘一挥剑，地面腾空炸起数米高的冰墙，一瞬间便被狂雷击得粉碎。飞溅的冰碴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安迷修，你真是给脸不要脸。”雷狮收了脸上的神情，用力碾了碾手，紧接着扯出一个扭曲得有些诡异的笑，“在你疼爱的门徒面前肆无忌惮地揭家底，你的清誉和正义喂狗了？”

    安迷修没笑，面色有些阴沉地看着雷狮道：

    “我没时间和你开玩笑。雷狮，你知道擅自行动会给所有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吗？”

    雷狮冷哼一声，眼神狠戾地盯着他说：

    “原来老不死都是一样的记性不好——谁允许他对我的俘虏动手的？”

    安迷修眼神暗下来，握着凝晶的手紧了紧，慢慢说道：

    “很抱歉，我也事先并不知道布伦达的提前行动——若是这样，他定是出于某些不得已原因。”

    还未听完，雷狮便笑起来，身子向后一靠倚在立柱上，说：

    “好啊，那就继续你的计划，本座乐享其成。”

    安迷修再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然后转身走向了卡米尔。

    此刻，卡米尔只恨不得从地上雷狮劈出的这些裂缝里找一道钻下去。原来之前雷狮抓他手腕竟是为了和他的冰术建立连结。对于修习术法的人来说，术式连结并不陌生，一般术师合力战斗时，“连结”可以令多个不同属性的术式间取长补短，从而达到增益的效果。但这一招也有一定风险性。连结术式的原理是让被连结者吸收一部分来自相同属性术式的攻击，若灵力的相性差别太大，弱势的一方可能在连结形成的一瞬间便受到强力灵力的重创。此外，连结方的灵力对彼此是“敞开”的，一旦有人趁机对其他连结者发动术式，引起对方灵力暴走，几乎必死无疑。

    头昏脑热时，卡米尔忽然想到，雷狮之前灵力暴走，是因为什么呢？但安迷修那双熟悉的红靴映入眼帘时，他什么也不再想了。

    “卡米尔。”安迷修叫了他全名。卡米尔不敢应，下山来的时间这么漫长，他却不可能忘记自己是偷偷从骑士阁跑出来的。而且雷狮的火在安迷修开口时似乎一瞬间在他身体里烧得更厉害了，卡米尔几乎不用想就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狼狈模样，满脸通红、浑身汗湿，一张口就能泄出羞耻的呻吟。他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雷狮为什么要这么捉弄他，眼下背着擅离师门的过错还在这种情形下见到师父，卡米尔真想一头撞死在柱子上算了。

    安迷修没有接着说下去。卡米尔紧抿着嘴，挣扎着从地上跪立起来，几番险些倒地，一次次用手撑住地面。雷狮靠在柱边冷冷地看着。安迷修没有扶他。

    “怎么，师徒情深的戏码不演了？”雷狮在卡米尔身后嗤笑一声，卡米尔一抖，头却垂得更低了。安迷修伸出手抬起卡米尔的下颌，湿凉的液体滑了他满手心。那只手拂净卡米尔眼眶周围的泪水，而更多的泪水紧接着再次模糊了卡米尔的视线。

    “走了这么远，也不说一声，是嫌弃师父了吗？”

    卡米尔剧烈颤抖了一下，他猛地抓住安迷修有些冰凉的手，又立刻向后缩了一下，安迷修的手从他脸侧被顺力拉了下去。魔殿中寂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安静地或站或坐，只有卡米尔痉挛般剧烈的喘息清晰地回荡在殿中。而卡米尔根本无暇顾及，安迷修的手放下的一瞬间，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卡米尔一把攥住安迷修素来整洁的衬衫角，像在挽留什么即将离去的，却也像拼命抗拒什么即将到来的——

    “不！我没有、师父，我永远不会……”

    安迷修轻轻地说：

    “对不起，师父让你失望了。”

    “我骗了你。是我和雷狮勾结，杀了他们以为全都是魔王杀的那些人。”

    卡米尔猛地抬起头，安迷修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些悲悯。

    “为……什么？”卡米尔觉得喉咙干涩，发出来的只有气音。一时间他分辨不清究竟哪句话给他的冲击更多。安迷修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忽然抬起头闭上眼，很快又低头睁开。他卸下卡米尔紧紧揪住他衣服的一只手，握着另一只弯向卡米尔自己的背后，放在后腰两个腰窝之间的位置。触碰到的一瞬间卡米尔条件反射地向后缩去——他现在才发觉这里的温度竟然高得可怕。而安迷修发力，强制着卡米尔的手继续停留在那个持续发热的位置。

    “卡米尔，其实人类最初是不存在冰系术式的属性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卡米尔想挣脱，他几乎不敢想他究竟是为什么能又一次凑巧看到了安迷修的誓言录上的任务——“刺杀魔王”。当时安迷修只让他去救两只被雷狮扣下的精灵，但他在完成这件事后擅自来到了魔都，只因为他不愿让师父涉险——如果安迷修死了，世界就真的没有脱离血海的一日——那时他就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为了拯救、为了师父，卡米尔愿意送命的那个人是自己。可是现在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安迷修，你他妈婆婆妈妈说了半天，说够了吗？”雷狮的声音忽然再次传来，这次仿佛离得很近，他好像正向这边走。安迷修在卡米尔耳边低低地笑起来，忽然像小时候抱他一样，伸臂将卡米尔揽在了怀里。

    “殿下，过去了这么久，看来您还是没学会掩藏好自己的心思啊。”

    忽然，安迷修手里亮起了一团冰蓝的光。雷狮猛地睁大双眼，而卡米尔只觉后腰一冰，眼前一暗，登时昏了过去。刺目的雷光一瞬间闪过，轰然击落的前一秒，安迷修抱着卡米尔一跃腾入了半空中。雷狮一脚蹬上立柱直追过去，手中赫然已紧握了一把银光闪烁的长剑。安迷修落在冰龙之上，淡淡地看着那把剑从下方直刺而来，毫不犹豫地刺穿了他的胸腔——

    黑色的。没有血。向外涌出的只有和金身体里溢出的如出一辙的诡异黑气。

    “把他放下。”雷狮的眼睛阴鸷得淬出尖锐的寒光。安迷修有些怜悯地看着面前这个实际愤怒到极致的魔族人，他尖长的耳朵都在发颤。过去了这么久，雷狮还是和他第一次见到时一样狂妄，狠戾，而又天真。

    “如果你是出于保护人的心思，我并不认为你做的很高明。”安迷修淡淡地说，伸出空着的手像拔一根针一样拔出扎在胸口的剑，那里短暂地留下一个黑色的洞。“用魔火销蚀他体内的冰系刻痕？你以为你能和神明抗衡吗？”

    话没说完，安迷修脸上就挨了一拳。

    “把他放下。”雷狮的喘息声很重。安迷修没有生气，他抹去嘴角擦出的血，平静地说：

    “请放心，殿下，在下向您保证，到了最后一刻您会明白的。”

    雷狮冷笑一声，“那我告诉你，老子不想干了。”他狠狠地盯着安迷修，语气几乎是与片刻前游刃有余、纡贵从容的魔王截然不同，“老子不干了！”

    安迷修看着他，眼中再次出现了那种悲悯的神情，而他还没开口便被雷狮再次打断了，“安迷修，你少在这演悲天悯人的救世主，都他妈成了现在这个样，你说这是为了我好？”雷狮一把勾过安迷修肩上卡米尔的身子，力气大得险些让安迷修滑落下去，另一只手猛地掼住了安迷修的脖子，“说清楚你们的计划，不然我现在就把你杀了。”

    安迷修看着雷狮阴狠的眼睛，依然轻轻地说，“殿下……”

    “去他妈的殿下！”雷狮怒吼，“过家家的游戏，老子玩够了！安迷修你他妈现在就告诉我，这个人类到底是谁——”

    铮——

    空谷回声般的一阵轻响，雷狮怀里拥着卡米尔直直向下跌落，冰弧无声接住他们。安迷修收起凝晶化形，走来向前微微躬身：

    “多谢圣女大人谅解。”

    安莉洁站在月光里，轻轻摇了摇头。她知道这位最后的骑士过得太苦了，可是谁的命运又不艰苦而充满痛楚呢？安迷修垂下眼，看着紧闭双眼依然紧紧抱着卡米尔的雷狮，声音低低回荡开在空旷的魔王神殿：

    “抱歉，我们已经都没有退路了。”